【曹丕】为我倾
关于太子死后的一种胡思乱想。BGM点：热风，也可点：Harvest Moon
众神在九天之上，万鬼在九泉之下。人间已与他无关。
他醒了过来，死亡也有寂寞的时候。死亡界没有任何声音，忘川一直在流动，但没有方向，当他往前看，河水就向前，当他往后看，河流就向后。死亡界也没有光，河岸边绵延到无尽的森森白骨发出的光映照在上空便成为了照耀界内的光。
要有一轮月亮。曹丕从重重血红的花簇中坐起来，对广袤寂静的死亡道：这里太安静了。
死亡不可能发出声音，但是他能感知死亡的思考。死亡让他知道：我是虚无。他道：我歌唱你。死亡又道：我是恐惧。曹丕道：我用心脏容纳你，我用酒杯回应你，我用不朽修饰你。死亡在片刻的静默后道：我是孤独。曹丕笑起来：我用盛宴邀请你。
得到死亡的默许，曾经的魏太子、魏王、魏帝从山陵般的骷髅堆中站起来，死寂的白骨堆里伸出一只只苍白的手来，从四面八方抓住他赤裸雪白的身体。他白如灰烬的长发垂落下来，落在荒骨堆里，一个看上去是少女的指骨爱惜地抚摩，并将之缠绕在手腕上。他托起一个跳到他掌心的骷髅头道：几十年，不，也许几百年前，我在长眠中忘记了时间，我在人间也曾站在这样的高台上，是我的大臣我的将士我的命运助我登上至高的座位，那和我今天所处的位置一样高耸而危险，我在高台上面看不见众人的眼睛和心，上摸不着天下看不见地，我踩着虚空走了七年，直到落入你们之中，也许你们当中哪一位曾与我相见相识，是我春天里曾爱悦敬请的宴客，如果你们愿意扶我下去，我将同样以酒歌酬谢你们。
万仞白骨听闻，纷纷伸出尺骨和桡骨来，一节一节勾搭扣合成狭窄坚韧的梯子来。它们浮散在半空中，骨头与骨头碰撞咬合的声音宛如铁鼓被擂响，随着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阶梯也越升越高，直到他灰白的脚下。他的脚很久不曾活动，僵硬无力，有粗壮有力的手掌就抓住他的脚腕，将他放到下一层阶梯上去。曹丕心存感激道：如果我不能让你们满意，那么就让你们蚕食我所有的声音和剩余的生气，这是我给你们的承诺，也是我给你们的献祭。
他一步一步走下来，有长达丈余的不死花用柔软至极的枝蔓抱住他的腰。他从手边的骨堆中拾起一根修长的骨道：我以前也在征战的归途中用不甘寂寞的骨筒吹出过声音，不知道你们是否沉入睡眠再也不愿醒来？他放在唇边试了试，胸口渐渐腾起一点风来，风在骨笛上徘徊流动，连绵成虚弱的乐音。不死花闻见声音，从曹丕执笛的手边松落。乐音在绝对死寂的亡界中实在太珍贵。曹丕往下一步步走着，将乐音分给花与骨。当他完整地吹出一首歌时，他也就走到了地上。他的降落让骨山瞬间坍塌组合，一阵混乱轰隆之后它们支起龙形的身体，在他头上张开巨大的口，随时准备吞灭他。
死亡无处不在，他唤醒所有怀有怨戾的头颅，从每一个方向注视着曹丕。曹丕往前走去，道：这里实在荒芜。奈河里有鬼魂冒出白惨惨的头来，对他道：如果你忘记了一切，你就不会感到荒芜，唯有荒芜才能容纳荒芜。说完，他又放空眼，歪在死亡之河里。曹丕走到桥边，向下俯瞰：众神在九天之上来来回回，他们宴饮高歌，云朵遮蔽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看不见人间的疾苦地狱的阴森。曹丕在深渊之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群尸从他的影子边飘过，如同腐朽的帆。
在长久的凝视中，他想起很多事，耳边回响起一阵一阵的歌声。一场宴会需要什么？要有生生不息的风，清澈灵美的歌女，翩丽多情的舞姬，彻夜不倦的管弦，千杯不醉的风流客。他怀念邺城西园的夜游，也想念洛阳置酒高殿的阔饮。他突然感到饥饿与干渴，于是他走下桥去。
桥上那位沉默苍老的妇人等待他已久，手中端着一碗舀出来的汤。汤水芬香扑鼻，酒香蕴满，是她根据曹丕来时身上携带的佳露气息调制而成。她本以为曹丕闻见过去的酒，会亟不可待过来一饮而尽，但他却瞧也未瞧她的碗。老妇人希望曹丕会回心转意，但她等了很久也未能如愿。她忍不住发出死去千年的声音：公子，你为什么拒绝了这碗酒？曹丕头也不回道：你的酒里没有露水和葡萄，只有腐烂的泉水。
他向河中央步去，意态悠慢，死亡站在他身后。他不由得担心，曹丕会跳进河里去。但曹丕只是站在河岸边，看着浑浑噩噩无动于衷的灵魂在河里冷漠地浮游或者堕进河底的黑暗，空洞的双眼望向他。曹丕将骨笛放在一边，找了一片锋利的骨片，那也许是在生时被人瞬间砍断的一枚断骨。巨大的骨龙跟过来，发出愤怒的声响，整个死亡界都震了一下。曹丕将骨刀放在心口的位置，对河中的庞然大物道：别担心，我不会消亡，化为乌有，我从来不欠人情。他剖开自己的胸膛，将一颗心挖出来，某种流动的液体淅淅沥沥地滴落，仿佛是紫色的露水，又仿佛是红色的眼泪。
曹丕舔了舔唇，而后将那颗心抛向河心。河流伸出身子，巨大的浪在半空中张开漩涡大口，吞下了那颗心，咀嚼起来。不一会儿，整个河面都蒸腾起宛若云霞的光丽与雾气，河流里的亡魂都躁动起来。死亡看见曹丕的脸上露出一种自得而明朗的笑容来，他曾在宴会上见过这样的曹丕，当曹丕听闻他人称赞他的美酒和美歌时，他就会在羽觞后露出这样的笑容。
那颗心让沉寂不知多少年的河水彻底醒了过来，自暴自弃甘于堕落的亡魂在越来浓的酒香中渐渐睁大了眼睛，挣扎着舞动自己早已枯槁的手脚，它们仿佛焦死的木，又被大雨唤醒。曹丕哈哈大笑起来，对河中的众亡魂道：现在才是你们醉生梦死的真正时刻，你们被我招待，你们便要认我为主人。整个忘川都因为醉意而激荡起来，众亡魂在酒河中暴露出自己张狂压抑的本性，他们或者引吭高歌，或者落泪倾诉，或者长笑不已，或者唼喋难安，或者怒骂不止。
一个声音道：这酒真是太甜。
几个声音不满：我曾在皇宫喝过比这更甜的酒，飨用过更美丽的女人。
幽暗的角落传出一个怀念的哽咽：我想起来，这葡萄是博望侯从西域带回来的。
一个狂放的笑声震得曹丕都晃了一下：好酒啊，只是你这心未免太多情了点，这是什么……啧，我闻到了眼泪，还是不纯，年轻人，等我来生遇上你请你喝上一杯，你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酒。
一个女声从河下面冒出头来：我不喜欢这酒，我想起我还未能穿上的华服。
河里热闹非凡，混乱不堪。曹丕临于河岸，有只有半个身子的少年爬到岸边，攀住他脚踝，一只眼睛盯着他：我认识你，我们曾在战场上相遇，你杀死我，我也在你的脚上砍了一刀，我们过去是敌人，如今是主宾，我本已彻底陷入混沌，你用酒召唤我们，你想做什么？曹丕垂下眼睛，道：我感到虚空，我不想死去，所以想请你们为我而歌。
那半个人看他一眼，又被河水拖回去灌入了一大口酒浪，晕头转向，磕磕碰碰唱起半支吴地的长歌来。歌吟声诗唱声顿时响彻整条河流，忘川也醉了。桥上的妇人倒掉那一碗陈年的酒，她从未见过这样激奋难耐朗声大笑的奈河。曹丕从头上拔下几根银发，将几根骨头排列好绑住做成琴琴面，又取下鬓边一小撮长发做成琴弦。他盘腿坐在岸边：我来与你们相和。
忘川中的长歌者哈哈大笑，在琴声中流逝，又有后来者接上那些流逝者的古歌今叹。他们将词句歌声抛向死亡界的上空，曹丕一边抚琴一边接上他们的残章断句。他的琴声有时清澈激越，有时低沉缠绵，有时如飞鸟翕动，有时如沉鱼追浪，死亡悄悄捉住他手腕又忍不住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笛声破空而来，降临在他的身边。他的弦音顿了一下，而后与那道追上来的笛声相互应和。那人吹得比你好，有个喝醉了的亡魂在河岸下浮浮沉沉，戳了戳他的小腿，湿漉漉的头发扫过他的手指。他点点头，手指却没有停下。那道笛声越来越近，如同汹涌的悲伤和怀念流向他的全身，让他全身本不存在的血热起来烧起来。他在这样的鼓动下站起来，从骨堆里抽出一把作为长剑，舞了起来。
多年前，他也曾在这样的笛声中起舞，他的王图帝业还未开启，却历历在望。他在若飞若翔中展望他辉煌的江山，身披凤凰拔剑追风。满座百花，风流千里，宴饮之中，有他不会老去的美人，不会离开的大臣，不会拒绝的宾客。他忍不住悲从中来，但是他的心已献给河流，他无法再醉一场，他无酒可醉。
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何不恣意遨游，从君所喜，带我宝剑……*
骨剑环绕他如同飒杳流星，宾客在他的酒河中畅饮，纷纷白骨从他的剑声歌声中醒来，有从人间坠落此间的舞女披花而舞，影子簌簌抖动如同云层温柔起伏。万古寂然，万骨坐定，左边是他翩翩纷纷的髑髅舞姬，右边是他酒河相邀的千古众客，他们观看这一场歌色浩荡的宴会。死亡界的天空落下一缕光来，那是众神从云间纷纷探下头颅。人间的有缘人在那一晚上仿佛看见莲花开满青天。
在漫长的吟诵中，他知晓，这一切也如人间的宴乐，终将结束，终将寂寞，终将死亡，万古的欢乐无可挽留，它们向前流淌一去不回。他在剑舞中散尽风流，分与在座诸鬼诸魂。他在如雷的叹息和滔滔的和鸣中仿佛白鸟举翅，众神在窥探他，死亡在观望他。他越来越轻盈，越来越轻薄，他看见死亡界的光，前所未有的洁白璀璨。他想说话，但他只是疲倦地漂浮。众神无法将他带走，死亡也无法再将他囚禁。
我们也有了月光。
在陷入长眠的那一刻，他在骤然平静一息的死亡界听见有谁在说。
既然我们有了光，又有了酒，那么我们以后也会有诗有歌有故事，这儿将不再荒芜。
是啊。
感谢他的馈赠。
如果有一天，有人将他摘下来那怎么办？
谁能呢？连死亡都无法捉住他。
风吹过来，他睡了过去。
一如所有宴饮散尽时。
（完）
*出自太子《大墙上蒿行》。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