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足银

只缘感君一回顾。

【德扎】布拉格的余音:阿尔科回忆录 (上)

EVERNESS:


“当人们不再谈起莫扎特的时候,也就不再谈起你。”







一八一二年六月




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为他安排行程了。


再过上一年我也要七十岁了,我见过他七十岁的样子,他已经穿不下他的袍子了,只能盖在腿上,所以看上去和坐在街角晒太阳的倔老头没什么两样。而我也过了能清楚记得每一笔账单的年纪,有时候还会找不到自己的眼镜。他离开之后,我花了足足一个星期才反应过来维也纳这座老宅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我又花了一个星期来接受这个事实。我想,我应该把自己还记得的事情写下来,等哪一天好带给他,虽然有些事情他记得比我更清楚,不过总有当局者迷的时候。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呢?




我刚才去问了玛利亚安娜,她说我可以用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情开头,然后回忆自然而然就来了。那好吧,第一个出现在脑子里的词是“萨尔兹堡”。老天啊,我们多少年没有回去过了?十年?二十年?离开萨尔兹堡之后,我们先去布尔诺呆了一段时间,后来才回的维也纳。这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一是因为那恰好是我们离开萨尔兹堡的前一天,二是因为它实在有趣。




当时,法国爆发了动乱,地震一样波及了整个欧洲,萨尔兹堡也不例外。有好一段时间我们都来不及准备酒席接待到访的王储,更别说安排乐队了。那天晚上大家匆匆吃过晚餐,就各自去休息以准备第二天的事务,我在大主教就寝之前去告知他第二天的日程。他当时正在书房里拉小提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自己的琴了,场面看起来一度有些怀旧。


“哦,阿尔科,你来了。”他看见我,放下手里的琴叫我进屋。随手关门已经成了习惯。


我拿出空白的日程簿准备和他商量一个枯燥乏味的第二天时,他忽然说:“你要不要来试试?”


“什么?”


“来试试。”他一手拿着琴弓,一手举着他的小提琴。


我不是对音乐毫无了解,在主教身边这么多年,就算是个音痴也难以不受熏陶,但对于小提琴精妙的演奏技巧我还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于是,放下手里的记事簿,我掏出手帕蹭了蹭,然后从主教手里接过他的琴。


比我想象中的轻很多。


“用左手握住这儿,然后放在脖子和肩膀之间。歪头,歪头,对,夹住它,有时候需要能夹住它松开手也掉不下来。给,右手拿弓,像我这样。”然后他跟裁缝摆弄衣架一样摆弄着我的脑袋和胳膊。“你看,你左手握住的这里……把手指抬起来,这里是指板,按住不同位置的弦可以找到不同音调的音符。不按的时候是空弦,这一根是A。”他指着左起第三根。


我学着印象中小提琴手的样子,将琴弓架在共鸣箱上方的琴弦上,在松香粉末的摩擦中,颤颤巍巍地拉出了一个不像样的音符,然后它又颤颤巍巍地哑在地毯里了。不过主教显然没有轻易就放弃我这个笨学生,他指着指板上被磨掉漆的位置告诉我,按住这里,就能高一个音。于是我把琴弓挪到最右边最细的那根弦上,那根弦按下去的时候透过我的皮肤抵着我的骨头,我瞄着琴头,想象它如果突然断了会在脸上留下一道怎么样的切口。事实证明我多虑了。于是就这样,我一点一点地在这根线上找到了La、Mi(这两个是空弦)和Fa(按住就可以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简简单单三个音符竟然组成了我脑海中一段熟悉的旋律,我试着鼓捣出来,La La Mi Mi Fa Fa Mi——虽然听着哪里不对,但就是那么回事,你试着唱一下,是不是?


我当时也像这样,发现了什么诀窍一样惊喜地看着主教。我对上他的眼睛时,才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拉出了什么曲子。我俩在一片有些尴尬的沉默中看着对方,然后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最后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他一手扶着桌子角,一手指着我笑,我只好放下他的琴摊开自己的两只手。


那时候,离沃尔夫冈·莫扎特已经过世快十年了。


我本以为一个十年不会给一个已经人生过半的人造成多大的变化,可我错了。我错以为他还停留在意气风发的年纪,所以这十年才另他看起来正用成倍的速度衰老。我甚至以为他再也拿不起自己的小提琴,眼前这幅景象恍如隔世。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是为马克西米连准备的音乐会吗?那个时候莫扎特还没有跟他彻底决裂,为了迎接马克西米连,我们在演出结束之后自行排演了一场小型音乐会。这可是难得的音乐会,因为它的小提琴首席就是大主教本人,安东妮和莫扎特则负责羽建琴的演奏。当晚有一首曲目由莫扎特负责撰写,当然了,这样的乐队阵容,演奏效果可想而知。在快板章节里,主教对莫扎特擅自进行的临时改变有所不满,于是他试图用提琴声部稳住整个乐章;可谁知道莫扎特越弹音符越多,除了主教本人,马克西米连和安东妮几乎要跟不上他的节奏,于是这个段落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小提琴和羽建琴的协奏曲,仔细听,琴弦上都擦出了浓烈的火药味儿。其实我当时已经非常想笑了,我看见主教额头上冒出了汗,莫扎特却恶劣地翘起了嘴角。于是我转过身去倒酒,不看他们俩。


充满博弈的音乐会结束之后马克西米连把我拉到一边,问:“他们经常这样吗?”


我瞥了一眼冲着墙角生闷气的主教,又试图寻找莫扎特,未果,然后才回答他:“只要莫扎特在。”


“只要莫扎特在,他们就是一个年纪。”


然后他走了。




“你在笑什么,阿尔科?”他接过我递给他的酒。


“不,没什么,大人。”




反正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进行无声或有声的博弈、对峙,甚至争吵。有一次他们吵得太厉害,几乎惊动了仆人在地下室养的猫。


那天晚上我到会客厅的时候他们已经吵起来了,我在外面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推门进去了。他们似乎又在为批准莫扎特离开萨尔兹堡的事情争执不清,不得不说,整个萨尔兹堡似乎只有莫扎特一个人敢对他这样说话。主教的忍耐已经超过了极限,他一手拍在桌面上,我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地板上摊着一片狼藉的红色布料。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属于莫扎特的礼物。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让他们突然起争执,毕竟这次他来的时候还不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不过就当时的形势来看,在双方心里,对峙的另一方一定都犯了不可容忍的错误。


“您真是让我终生难忘!”


莫扎特即便是和主教顶嘴的时候也不忘了用“您”这个称谓,不过这或许不是他的习惯,而是一种用来讽刺的手段。


“那这样再好不过了!”


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幼稚的吵架。


接着,气急败坏的莫扎特从地上抓起他的衣服用力一抡,我站在门口看着画着巨大弧线划过空中的袖口,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不过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我们谁都来不及做出反应,他那挂住大吊灯一角的衣服袖口就随着他的拉扯猛地往下一沉,我的心脏也跟着一沉——莫扎特当时就站在吊灯下面,而主教推了他一把。


这个小会客厅设置在二楼,本来是为了接见一些乐队长用,后来好像专门成了和莫扎特吵架的地方。因为在二楼,房顶更矮,吊灯挂得也不高,于是一刹那间,大吊灯就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虽然一层地毯稍微起到了一点缓冲作用,玻璃碎片还是溅得到处都是。我放下手第一反应就是向主教奔过去,看他有没有被扎伤,而我走过去却发现他一直盯着莫扎特。


那年轻人似乎有点被吓到了,他刚刚在原地站稳脚,有些不知所措地瞪着吊灯残骸。主教的脸上被碎玻璃擦出一道伤口,但是没有流血。等我叫人来的时候,莫扎特已经抱起自己的衣服从屋里匆匆逃走了。我想去拦住他,主教却拦住了我。


我希望莫扎特记得是谁推了他一把,让他免于这场灾祸。




其实那一天,乐师离开之后,一个细节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们等到仆人来收拾碎屑的时候,我看到主教背对着我,从一片晶莹剔透的废墟中捡起了什么东西,然后放进了兜里。那道划痕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多久,就和莫扎特一样一起消失不见了。






你看,到现在我才注意到,我本来是在回忆他的事情,却总是难免谈论莫扎特。萨尔兹堡还属于主教的时候,大街小巷的人群几乎都在谈论他掌管的这位天才乐师。而自打葬礼过后,虽然音乐依旧回响,演出也没有间断,但由于不再有新闻出现,人们就不再谈论莫扎特;渐渐地,人们也就不再谈论他。


我们离开萨尔兹堡的前一晚,谁也没有意识到我们当时所做的一切都是萨尔兹堡的最后一次挽留。匆忙离开的第二天,我们几乎没有打点行李的时间,马车走在路上,简直像在逃亡。车队驶出城门,他回头看着自己的宫殿。那时候我曾妄想,他已经失去了莫扎特,我不能让他再失去萨尔兹堡……然而这夙愿终究没有被实现。




莫扎特离开之后,他迅速变得苍老。


他整日呆在布尔诺狭小的宅子里,不去音乐会,不翻动书本,连他的小提琴也不碰了。(他走的时候甚至忘了带小提琴。)一直到后来我们回到维也纳,他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抗拒那个地方……在抗拒那段回忆。冬天,他会关上所有的窗户,拉上厚重的窗帘,从不在雪天出屋,也拒绝欣赏雪景。他把壁炉的火烧得旺盛,让宅邸温暖如春。


即便如此,连甜度最大的冰酒也难脱苦涩。




就这样我陪着他度过了不知几个暗无天日的冬季,直到他再也没法分辨窗外的景色。终于有一年,主教佝偻着,腿上盖着他猩红色的长袍,坐在炉火前面,他突然跟我说:“阿尔科,我想回一趟布拉格。”


我一直记着那个日子,一八一一年十二月五日,维也纳,大雪。














tbc.



评论

热度(54)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