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足银

只缘感君一回顾。

橱窗中的女人【widowTracer】

西线战事报告:

*寡猎/猎寡


*无处不在的ooc


*BGM:Angles-The xx


    Only love(Acoustic)-PVRIS


  戴面具的男人大手一挥,幕布就升起来了,忽然舞台灯光熄灭,一丝神秘、无从描述的乐曲悄悄响起。看啊,她就要出来了,人们叽叽喳喳讨论。随着舞台的黑暗中越来越靠近的脚步,谈论声渐息。一束寂静的白光打在舞台正中央那绰立的女人身上。


  他们睁大了眼睛,上身前倾,连那些包厢中一向端着望远镜故作矜持的贵客,也都探出身子来,想要一睹舞台上美人儿的风采。而待他们看清时,欢呼声早已一浪高过一浪,挥舞的手臂仿佛田野里随风而动的麦穗。“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人们的狂热掀起荒谬的焚风,各自沉醉在焦灼的、那女神化身带来的无上荣光之中。


  这群深陷泥沼的狂信徒里,一个女孩,仿佛穿过火焰的雪白闪电,她对着舞台伸出手,张口无声召唤:


“Amélie。”


 


   剧场外那海报撕了又粘、粘了又撕的告示板上用糨糊裱着一张新的招贴画,和以往颜料绘制的,人物面容油光发亮的海报不同,那是一张手书花体字母、整齐得像油墨印刷出的字报。当然不是剧院伙计贴上去的,它来得极其突然。


  经理掸开掉落在黑丝绒夹克上的碎纸屑。【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将这个不可一世的玩笑撕成了两半,丢进剧院伙计抱着的那桶新调的浆糊里。而伙计将肮脏的手指伸进糨糊桶里, 衔起吸了水、软塌塌的海报扔向墙角里打鼾的流浪猫,野猫尖叫一声,蹿上墙头。


  马蹄踏疾风而至,得意的嘶鸣声令剧院经理腆着的肚子颤了几颤。车前座跳下带着高筒礼帽的黑衣人,他的衣服黑得连一条车缝线、一截领边都看不见。布料像混沌的黑暗,将又高又瘦的代言人卷成一根细细的竹竿。他的手伸进黑衣中,掏出黑色的信笺递给经理。


  马车扬长而去,剧院经理如梦方醒,他低头看见信封上金粉墨水书写的花体字,和海报上的字迹一模一样。他那掩埋在茂密胡须之中的脸变得有些失色,意识到刚刚自己开了一个体面人的玩笑。黑色信笺纸上书写着某些只有他看得见的字母,而一旁偷窥的东洋伙计们只看见面值上百法郎的钞票从信封中稀稀落落掉出来。


  “来了有钱的表演团。”东洋伙计说着,抓起一张正在飘落的纸币迅速塞进衬衫。


  另外一个伙计摇了摇头:“那可不一定。”但他的确看见了钞票。


 


  作坊主身边的椅子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那个穿着不合身的马甲和衬衫,领子系着手帕的年轻“小伙子”又来了,她为自己双臂的孱弱涨红了脸,试图用纤细的胳膊挪开铁打的实心椅子。今天无人嘲笑她,男人们都在谈论着剧院的新节目,一个有钱的雇主带着他密闭的黑匣子——也许里面装满表演道具。弥漫着工人臭汗味的小酒馆里,乐队鼓手大张双臂,添油加醋描绘那神奇的表演内容:海报说的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她就像我那去了修道院的妹妹一样纯洁可爱,她对我高声吟诵赞美主的诗......


  不!她是由橙花香精和玫瑰油和苏合香脂组成的,仿佛格雷诺耶香水的化身...“她是......”香水作坊主法尔克斯正欲说出那剧场所见的奇迹美人,他忽然记起了神秘客的话语,“不要将你所见透露给他人,否则一切见闻都会化为妄想。”面戴惨白面具的男人罩在黑袍子里,虽然舞台距离法尔克斯足有二十码远,随话语溢出面具的寒冷却吹拂到了法尔克斯脸上似的,他立即噤声,将脸埋进大号啤酒杯中,决意守口如瓶。


  啊,那个黑小子定是喝醉了,人们想。然而不着笔墨的海报却使好奇心更加旺盛,没有一丝一毫美人面容的描绘,空留遐想。


  “箱子里?”年轻的“小伙子”问道。“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听上去世界之最也不过是被来回搬运,像马戏团被奴役的动物、木偶师操控的提线玩具。


  人们纷纷推开椅子离去。奥克斯顿,不知香水作坊主已经变成了怎样的表情,仍凑到法尔克斯身边打探消息。


  “妄想!”啤酒杯底在坑坑洼洼的胡桃木桌上重重一磕,他直立起身子来,胸膛挺直得像要做一场演讲,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尖锐、刺得皮肤发疼。他似乎又不记得自己在此之前要说些什么了,那股仅他能闻见的异香正勾引他的魂魄往身体外面去。“先生,先生......”奥克斯顿好心扶了瘦高个一把,法尔克斯忽然定定地看着她,揪起她的领子,用低沉而紧绷的声线说道:不要去!不要让魔鬼迷失了你的心神,他尝试用诱饵勾引你的魂魄!


  法尔克斯用完好的那条腿向后踏了一步,又佝偻成个蜷曲的虾子,卑微的小作坊主系紧腰间悬挂的钱袋,木制假腿在地板磕出催促般的鼓点。法尔克斯走得很快,不时转过头,朝背后投来疑神疑鬼的一瞥。


 


  她混进人群之中,但高大的检票员将她一把拎了出来,奥克斯顿只好出示掌心汗津津的、被揉皱了的门票,看起来像团废纸。


  “展开。”


  奥克斯顿在展开它之前,脚底一抹油钻进了拥挤的人潮,她瘦小的身躯很容易隐藏在了发福的资本商人和身形臃肿的贵妇之间。奥克斯顿趁熄灯那一阵的黑暗躲藏在剧场两侧的走廊中,观众的谈论声暴露出无数将美视作商品的欲望。


  她记得外祖母的评判。一个对自己和亲友同样要求严苟的优雅女人,她将两匹花纹色泽截然不同的绸缎搭在手臂上。哪个更好看,莉娜?外祖母问道,莉娜,哪一匹绸子更美?


  你所作出的是你的判断,莉娜,因为你的眼睛认为的美是这样的,所以每个人的标准都不同。


  舞台的帘幕悄然拉开,一块惨白的面具在黑暗中浮动,它慢慢移步到光束之中,显露出身形。身披黑色斗篷的怪客伸出一只手臂,在空中花哨地划出邀请。绿幽幽的光点正如同无数童话故事中象征着未知邪恶的魔法,引导公主触碰致命纺锤——


  她看见了她。


  观众伸长脖颈,好像这样他们就能贴近舞台上那走出邪光的女人似的,他们也看见了她。


  铁匠看见若干年前那个在大雪中负身离开的女人,她火红的头发在冰天雪地中像一把燃烧的火焰,一束象征着他的人生和温暖剥离开来的火焰。而今火焰重现。


  退伍老兵看见白色制服,袖子利落挽到手肘的女人,她那身制服从未被烟熏黑,没沾染过尘土和血污,阳光般闪耀的金发蓬松地搭在肩膀上,严丝合缝扣在脖颈四周的白制服露出一小片海军蓝的针织衫。她咯咯笑着,挥舞的手绢献出一个飞吻。


  从高处坠落下来的单筒望远镜砸在咖啡馆工作的美的肩膀上,然而她只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远在她背井离乡之前,远在那温婉的女人将代代流传的银钗插进她发髻之前,细腻绵长如蚕丝的语言不断讲述着遥远国度的富裕和机械奇迹,银钗是连接起美丽和庇佑两个词汇的符号。


  而须发尽白,掉落了望远镜的手微微颤抖的威尔海姆大公,看见多年前穿过金色大门和一排排葡萄架的小姑娘,她打开低矮篱墙上隐藏的小门,路边的果树在她肩头投下万花筒式交错的圆形光斑,过不了几年那姑娘就会骑着纯血统的栗色小马载着飞驰过田园,奶油色丝袍隐隐托出娇小挺拔的一对酥胸。


  拉特莱奇看见白皙丰满的手臂高高举起水罐,粗亚麻布包裹起的微胖身躯像小酒馆的女招待,又像那个沉睡在已毁灭的故乡的女人,但她雪白芳香如蜂蜡雕琢,裙摆掠过之处故园废墟生出绿意盎然的新芽。


  但奥克斯顿看见了什么?她不确定自己看见了什么。外祖母说魔鬼会遮住你的眼睛,让你见你所想,以永无回报的虚假承诺掳走你的灵魂,因为你看见的是那些永远无法再现的美梦......


  看看他们被幸福蒙骗的脸,而你看见的是痛苦,现在你确定你看见的就是世界最美的女人了吗?你是屈服于你的欲望还是揭开了现实?细细密密的纹身图案将她的皮肤变成了蓝色,绸缎般的金发像浸泡了群魔宴会夜晚的深紫。紫色不仅仅是高贵的颜色,它意味着谋杀,像水母发出蓝紫光芒的柔软触手,蓄满神经毒素。现在你可以敲定结论了,莉娜,你看见了什么? 


  她的手在口袋里局促不安地攥着,工装裤被扯得有些变形。橱窗里栗子奶油霜点缀着红润的樱桃,金黄焦糖流过甜美的白色乳脂。在落魄之前,这种渴望从来都是轻描淡写,而现在,她舔了舔嘴唇,最终移开了目光和口袋里为数不多的硬币。


  她没能完全移开目光。


  金发的轮廓映在橱窗表面,女人小巧的鼻尖首先浮出来,然后整张面孔,和包裹着她的黑色毛皮的影像一齐放大、清晰。她在橱窗里面还是外面呢?奥克斯顿将掌心贴在橱窗玻璃上。她的面容看上去就像时装模特绘上的完美五官,她象牙色的身体如同橱窗里苗条纤细的人偶。


  橱窗里的女人转过身去。


  她的腰肢贴在一个男人的臂弯中。


  杰哈拉克瓦从巴黎带回了一个女人,人们对她的明艳动人极尽赞美。神父的妻子大多数时候不说话,含蓄的目光和亲切的微笑似乎是她生来就被塑好的形状。奥克斯顿追上去,拉克瓦神父正将衣兜中的糖果分发给围绕着他的孩子们。


  “神父、神父!”她喊道,转过身的是神父的妻子。奥克斯顿收紧肩膀,双手无处摆放。孩子们抓着糖果跑开了,杰哈伸进口袋里摸索,露出遗憾的神情。那女人微微一笑,对丈夫说了什么,杰哈立即接过她递来的东西,叫奥克斯顿伸出手来。


  “这是给你的,莉娜。”他笑起来和她父亲一样慈祥。


  奥克斯顿双颊泛红。“我、我已经能自己挣面包了。”


  “但你还是个孩子不是吗?”杰哈用力搂了搂他妻子的肩膀,咧开一个满足、幸福的笑容。“这是我妻子,她是不是很漂亮?”


  女人因羞赧而微微侧过脸去,她的发音带着法语小舌音的优雅:“你好,我是艾米丽。”


  她打了个激灵。


  她没有吞下那种会勾引魂魄的迷药,因而没有和他人一样被麻痹蒙骗,冷冷恶毒的目光扎在她的皮肤上,像蝰蛇在身体表面爬行,每一片鳞擦过皮肤都引起恐惧和战栗。奥克斯顿鲁莽地迎上目光。


  他发现她了。


  瞧瞧那条漏网之鱼,那个没有听到魔笛演奏的幸运儿。白骨面具下射出两条精光,像沾着毒液的匕首等待时辰伺机捅进致命一刀。黑衣人面具的镂空构成一个古怪而邪佞的笑脸,奇怪的是莉娜听见了他不断张合的嘴唇的话音,听见低沉的笑。他拽着蓝血美人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来。莉娜分明看见她脸上闪过的一丝痛苦。


  黑衣人对她耳语,灌下一连串听似甜蜜又温柔的诱导,她猛然睁开眼睛,嘴唇蠕动起来,冷血动物的黄金瞳孔闪烁着,令奥克斯顿动惮不得。莉娜,莉娜,到这儿来.......我知道你想念我了,莉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奥克斯顿忽然听见哭泣声,她看见一个天黑前迷了路的女孩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小声抽噎着祈祷,那哭泣实在太微弱又太惹人爱怜。奥克斯顿挺起胸膛,从走廊中站出,刹那间脑海中响起的香水作坊主的话令她浑身一震。别忘了缀满糖霜、甜丝丝的姜饼屋里煮着一锅等待你跳入的沸水,莉娜!你知道你攀爬的豌豆茎藏在云中的另一头是什么吗?黑衣人再次直视着她的眼睛,冷厉的剑锋就在她咽喉前,等待她将脖子送上。


  奥克斯顿转身就跑,像有饿狼在身后追逐。她的肩膀用力撞开剧院大门,冲上街道,不可名状的寒意像条已经将毒牙钉进她皮肤里的蛇,将奥克斯顿越缠越紧。她四下张望,人们的目光毫无善意,仿佛在逃避远方来的危险异教徒。而另一部分,他们安插在行人之中如同麻木僵硬的稻草人,眼睛像扣子一样死板,诡异的街道死气沉沉,笼罩着奇怪的阴郁。


  奥克斯顿的脚步一刻不停,寻找安全的庇护所。香水作坊主的告诫再一次让她看到了明路,她蹿进巷子,木门轻而易举被推开,生锈的合页在她身后发出苟延残喘的呻吟,小庭院奇怪地堆积着灰尘,后屋的窗户灰蒙蒙,一片黯淡的火光透出来。


  她拉住虚掩的门上的拉环,木门发出一声断断续续的哀鸣,在她身后倒下,受惊的尘土掀起一阵浑浊的风,透着这空气她看见屋内布满蛛网,桌上的食物已经霉烂、萎缩成黑色的小块,连只蚂蚁或甲虫都没有。瘫在椅子上、蜷缩着的那团东西,包裹在破碎布料和蛛网之中,一只枯瘦惨白的手搭在桌边,皮肤从手上耷拉下来。奥克斯顿走近一步,发现所谓的人皮是蛛网,和尘土粉饰着白骨,几绺头发挂在骷髅边缘。


  煤油灯灯芯像将死的伤风病人,艰难地闪烁。


  奥克斯顿支起发抖的双腿。她听见一个圆球状的东西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动,听见砖石发出危险的咔嗒声(那也可能是她恐惧的牙齿在打架),各种盛放香料提炼物的玻璃瓶、蒸馏器皿发出衰颓的破碎声。在奥克斯顿身后,小香水作坊轰然倒塌。


  她回到了街道上,那些神似稻草人的傀儡哨兵和充满敌意的居民都不见了,小镇寂静如死地。她贴着街道一侧的商铺快速行走着,双腿发软。在灯光熄灭的橱窗上,映出一个影子,女人双手敲打着玻璃,向奥克斯顿呼喊。她的金发被泪水粘在红肿的眼眶和苍白的脸颊上。


  奥克斯顿定定注视着橱窗玻璃,艾米丽在橱窗之中啜泣。


  她捡起路边的石头,举过头顶要朝玻璃砸去。艾米丽的虚影更加淡薄,她像被什么抓住向后拖去一样消失在玻璃上,橱窗透出商店中灰暗的壁纸和掉漆的衣帽架。


  她消失了。


  她的确在哭泣。


 


  艾米丽无时不刻在哭泣。


  她的啜泣声穿过奥克斯顿紧罩着耳朵的睡帽,她的抽噎藏在雨滴落在地面的声响里,她忧愁的面容藏在每一面镜子、每一片倒映人像的水。奥克斯顿将显示着艾米丽面容的咖啡倒进下水沟,擦拭油腻的橡木桌子,她将最后一批托盘从水中捞起,艾米丽的映像被打碎了。


  你看外面,就像秋天提前到来。酒馆老板点燃烟斗,倚靠着上锁的酒柜自顾自地说道。不,不是指收获的秋天,八月麦子正好是金黄的,现在,人们却任凭乌鸦啄食饱满的谷粒。收获的秋天不应该是这样。姑娘们会将手臂伸进葡萄藤中拨弄,摘下成熟的,将又小又酸的揽出搭在叶子上,让太阳将它们晒熟;小伙子们帮老爹割好麦子,帮母亲酿葡萄酒。现在呢,人们从剧院里出来,个个显出守财奴式的疑神疑鬼和忧惧。她将烟斗递给奥克斯顿,奥克斯顿为难地咬了咬嘴唇,将烟斗推了回去。


  莉娜。酒馆老板锁好酒柜,你明天不用来了。她环顾酒馆,年轻时她被称作黑珍珠,从美国来的年轻游吟诗人曾为她写下一页页充满溢美之词的诗篇,稿纸被装框挂在酒馆的墙上,已经泛黄发脆。艾玛莉向冷清的小酒馆递出最后一个飞吻,锁好了大门。


  小镇死气沉沉,店铺纷纷关闭,现在人们在街上行走的模样像幽灵,害了相思病似的魂不守舍。


  他们以为自己将最美丽的女人据为己有,他们让那个秘密变成一个吞噬自己的牢笼。


  经过一排展示着琳琅商品的橱窗时,奥克斯顿看见玻璃蒙着尘土,映像模糊,艾米丽悲伤的面容也变得灰暗。奥克斯顿曾一度以为,那样漂亮的女人,是摆在橱窗之中的模特......


  不,她不该待在橱窗中。


  只有你能听见她的哭泣,她在向你求救,她在求你救救她,莉娜。


 


  队伍中的奥克斯顿战战兢兢向检票员出示门票,一张崭新、散发出油墨味儿的门票。检票员着魔似的摇晃着滚圆的脑袋,草草撕下门票一角。奥克斯顿循着这节奏,听见了一股游丝般微弱的音乐,这声音将奥克斯顿以外的所有人都引入了魔障。前后的观演者们都陷入了魔音带来的陶醉之中,令她如同置身还魂尸的队伍。


  人们仿佛受甘露滋润般活了起来,露出久别相逢的欣喜和癫狂,但还魂尸们还未忘记就坐。他们遵从于某种看不见的指令归位。


  奥克斯顿麻木了片刻,她感觉灵魂正脱离躯壳,朝漆黑一片的舞台飘去。在一片狂热的呼喊中,她感到异教祭典般的邪恶正在一波波呼唤中滋长。外祖母的警告倏地在脑海中响起来,奥克斯顿打了个激灵。与此同时舞台上响起脚步声。


  是魔鬼的化身,他走进了舞台,灯光聚焦在他的面具。


  戴面具的男人大手一挥,幕布就升起来了,忽然舞台灯光熄灭,一丝神秘、无从描述的乐曲悄悄响起。看啊,她就要出来了,人们叽叽喳喳讨论。随着舞台的黑暗中越来越靠近的脚步,谈论声渐息。一束寂静的白光打在舞台正中央那绰立的女人身上。


  他们睁大了眼睛,上身前倾,连那些包厢中一向端着望远镜故作矜持的贵客,也都探出身子来,想要一睹舞台上美人儿的风采。而待他们看清时,欢呼声早已一浪高过一浪,挥舞的手臂仿佛田野里随风而动的麦穗。“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人们的狂热掀起荒谬的焚风,各自沉醉在焦灼的、那女神化身带来的无上荣光之中。


  但她看见蓝血美人身不由己地舞蹈,演绎着垂死的白天鹅,一个叫艾米丽的女孩在哭泣,她敲打着自己被冷冻的外壳,她长长的金发包裹着瑟瑟发抖的身躯,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乞求这里任何一个人,能念出她的名字。


  黑衣人满意地看着向他朝贡的奴隶们,他们高举着自己的灵魂伸过头顶,供他采摘品尝。他扫视着剧院,忽然看见不和谐的音符在还魂尸群中闪烁。


  深陷泥沼的狂信徒里,奥克斯顿仿佛穿过火焰的雪白闪电,她站起,对着舞台伸出手,张口无声召唤:


  “Amélie。”


  艾米丽,快醒过来。我知道你就在这之中,醒来,醒来,艾米丽!


  黑衣人再次投来冰冷的目光,奥克斯顿挺起胸膛与他对视。


  黑衣人不见了。


  奥克斯顿察觉到魔鬼躲进了人群之中,就像毒蛇在草丛中潜行,舞台上的女人受到感召似的,微微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冰冷的呼吸吐在奥克斯顿耳后,像蛇信舔舐脖颈:


  你以为你是斩断荆棘闯进沉睡城堡,吻醒美人的骑士吗?不,你只是那个为红磨坊编剧、除却热情一无所有的潦倒作家。


  毒牙咬住奥克斯顿的脖子。


  “醒来啊,艾米丽,”她喊,“艾米丽,醒来,艾米丽!”


  艾米丽,快点醒来,求求你快些醒来,艾米丽,杰哈还在等着你!


  舞台上的女人睁开了眼睛。


  奥克斯顿猛地抓着那只钳住她脖颈的手,拽下黑衣人的手套。


  他发出一声惨叫,被奥克斯顿抓住的地方烧焦似的冒起烟雾,毫无疑问他被灼伤了,虽然奥克斯顿自己也不明白......舞台上,艾米丽完全睁开了眼睛,她迷惑地注视着剧院观众,目光穿过这些奇怪地静止住了的还魂尸们,一个人朝她使劲挥舞着双手,用蹩脚的法语喊她的名字:“Amélie!Amélie!Amélie。”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像翅膀受伤的白天鹅般跌倒。


  黑衣人咆哮着朝舞台跑去,被灼伤的地方逐渐融化,现出他漆黑的血肉和骨。奥克斯顿比他更快,她踩着那些麻木的观演者的肩膀,灵活地跳过一排排座椅,她的鞋跟落到舞台上时发出响亮的“咚”声。
        她扶起艾米丽,将她挡在身后。


  你什么都做不了!黑衣人愤怒地大吼:你只是个小姑娘!


  没错。奥克斯顿伸出了她的手:但我发现了你的弱点。


  黑衣人面具下的脸阴惨惨地笑道:因为你爱她是吗,你爱她就像爱一个有夫之妇。


  有那么几秒钟,奥克斯顿沉默了,艾米丽紧抓着她的衣角,轻轻地问道,是这样吗,莉娜?


  橱窗上一个女人的映像渐渐消失,一个漂亮得如同橱窗模特的女人,她的手臂搭在神父的臂弯之中。人们说那是神父从巴黎带回的妻子。


  奥克斯顿捏了捏口袋里的糖果。愿上帝保佑你们!她朝神父夫妇无声挥手:愿上帝保佑你们幸福。


  “是的,我爱她。”奥克斯顿说道。“但我爱她像爱拉克瓦夫人,更甚于爱一个女人。”现在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吧。她伸手朝黑衣人抓去,在黑衣人的手臂上留下了五条灼伤。


  “凡是鲜活的、自由的灵魂都会烧出你本来面目。”


  奥克斯顿嗓音发颤地说道,尽管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能正中黑衣人要害,她只是用双臂护住艾米丽,并且尽可能将黑衣人全部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你只是借她身上的咒术假装满足所有人对美和爱的欲望,因为他们看见的是自己想见,你让他们暴露出自己的渴望,好找到突破点,像吸血鬼一样吸食他们的灵魂......但我看见的是她,我看见的就是艾米丽。”


  “那你最好能看清楚。”黑衣人发出两声冷笑,他忽然化作一股黑烟向剧院的大门飞去,黯淡的舞台灯光下奥克斯顿似乎看见许多条影子飞窜,无主的幽灵惊惶地冲撞,它们互相拉扯,粘连,最终在空中拧成一股怨气沉重的气流,紧跟在黑衣人身后离去。


  “艾米丽......”奥克斯顿扶住身体绵软的拉克瓦夫人。她双眼紧闭,不住颤抖。


  “杰哈不在那里......”


  “什么?”


  “杰哈不在家里等我。”她拼尽力气似的拽紧了奥克斯顿的衣袖,“杰哈不在......他已经死了。你忘了吗莉娜,想起来就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莉娜。”


  “是的。”她面向观众,面向一张张毫无生气、泥塑似的面庞。“大家都忘了。”


  警钟响彻整个小镇,血腥被闲言碎语传到远比气味能达到更远的地方,赶着去市集的主妇和摊贩们纷纷在拉克瓦夫妇的门前停下了,围观的人墙越堆越厚。警察们安抚着惊慌失措的拉克瓦夫人,她醒来时看见丈夫的尸体,干涸发黑的血液顺着倾斜的地板缝隙,从屋门下流出,在庭院中蜿蜒了数尺的痕迹。受惊的拉克瓦夫人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断断续续吐出残缺的单词。


  奥克斯顿在凑热闹的人群之中,她像条泥鳅灵活地钻进人群最中央,在那里她看见警察扶着苍白的拉克瓦太太朝里屋走去,神父家的庭院中央盖着叶子,叶下透出焦黑泛红的血迹。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警察驱赶着那些因受惊而掉落菜篮的主妇,给奥克斯顿这种显然在凑热闹的年轻人一人一棍:“没什么好看的,回家去吧!”


  这一天的小镇都处在昏昏欲睡的困倦中,弥漫着令人容易遗忘的衰败和疲惫感。


  黄昏时分的钟响起,没人再记得神父家的谋杀案。


  倒在床上哭肿了双眼的拉克瓦夫人,木然地站起,走到水池前反复搓洗自己的双手,发红的双手传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她歪着头注视水池中并不存在的血迹,像受到某种召唤的幽灵,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门外暮色沉沉,黑衣人静候着,用食指在她头顶轻点。


  艾米丽的最后一滴眼泪藉由沉睡的肉体流出,她被关进了魔鬼用她的身体做成的囚笼。


  是的,大家不约而同地忘了,忘记得是那样干脆而自然,似乎神父夫妇的宅子前一直都积着厚厚的灰尘,似乎那里本来就是杂草丛生的庭院,灰色的荆棘藤蔓爬满围墙。奥克斯顿注视着台下蜡像般僵硬的观众,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现在他们的灵魂还健全吗?


  “我杀了杰哈,”她跪倒在地。“他再也不可能等着我将手伸进他臂弯里了。”


  即使魔鬼进入了她的身体,用她的手结束了神父的生命。


  “我再也洗不掉手上的血迹了,你看,莉娜,我已经变成依靠吞噬活人灵魂的死者,我已经变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奥克斯顿将她的发梢握在手心,充满魔力和毒性的紫色头发柔软得如同锦缎。


  艾米丽像片轻飘飘的羽毛倒下,奥克斯顿接住了这片羽毛。


 


  人们在入夜之前醒了过来,混混沌沌,大多数人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另一些人宣称没有,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梦境在最甜美的地方停下了,他们的欲望丝毫没有得到满足。此后小镇时常有人感到身体疲乏无力,时常有人变得健忘和烦躁,因为创伤都是永久性的,或许不够痛,却会持续很久,久到他们这辈子都会缺失某种东西,有时会令他们莫名感到空虚的东西。


  然后人们开始纷纷离去。整座小镇只有过于幼小的孩子待在家中,幸免于魔鬼的勾魂,他们将延续镇子的生命。而年迈的和年轻力壮的人都离开了小镇,在此之前他们也许是从遥远的地方流浪到此地定居,有的原本打算在此安度晚年。


  大家似乎也忘记了奥克斯顿,那个可爱的小个子,这小镇离开的第一批人。在魔鬼从这个镇子带走了大批灵魂碎片的夜晚,她开启了尘封的拉克瓦家的大门。她在荒芜的庭院土地中央挖了很深一个坑,足够两个死者做上下楼邻居的深坑。


  神父的尸骨已无从找寻。于是她让蓝血美人睡在了最底部,在湿润、夯实的泥土上,她用树叶铺出简单的床榻,安然躺下,在她身下三英尺的地方拉克瓦夫妇重逢,永远联结在一起。然后她醒来,为他们做了最后一次祷告,趁天亮之前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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